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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章 沙上有印,风中有音,光中有影(3)(1 / 2)

 第12章 沙上有印,风中有音,光中有影(3) 第12章 沙上有印,风中有音,光中有影(3)

我也不是在说那些尼泊尔人、巴基斯坦人、非洲人,他们隐身在香港看不见的角落里。我也不是在说从部落来到大城市打工的原住民,隐身在某几个区的某几条街,台北人看不见的地方。也不是在说新疆人,隐身在广州那样的老城区拐弯抹角的昏暗巷弄里,伺机而出。

这些都是大城市里不出声的少数族群,而我说的这个族群,更是无声无息,城里的人们对他们完全地视若无睹,但他们的数目其实非常庞大,而且不藏身室内,他们在户外,无所不在:马路边,公园里,斜坡上,大海边,山沟旁,公墓中,校园里。但他们又不是四处流窜的民工“盲流”,因为他们通常留在定点。

他们是一个城市里最原始的原住民。

如果说,在政治和社会新闻里每天都有事件发生,那么在这个“原住民”族群的世界里,更是每时每刻事件都在发生中。假使以他们为新闻主体,二十四小时的跑马灯滚动播报是播报不完的。

如果从三月开始播报,那么洋紫荆的光荣谢幕可以是第一则新闻。洋紫荆们被选为香港美色的代表,比宫粉羊蹄甲、白花黄花红花羊蹄甲都来得浓艳娇娆。洋紫荆从十一月秋风初起的时候摇曳生花,一直招展到杜鹃三月,才逐渐卸妆离去,但还没完全撤走,宫粉羊蹄甲们就悄悄上场。一夜之间占满枝头,满树粉嫩缤纷,云烟簇拥,远看之下,人们会忘情地呼出错误的名字:“啊,香港也有樱花!”

这时候,高挺粗壮的木棉还不动声色。立在川流不息的车马旁,无花无叶的苍老枯枝就那么凝重地俯视。在路边等车的人,公交车一再满载,等得不耐烦的时候,四下张望发现了几个事件:

一株桑树已经全身换了新叶,柔软的桑叶舒卷,却没有蚕。

桑树傍着一株鸭脚木,鸭脚形状辐射张开的叶群已经比去年足足大了一圈。

橡皮树又厚又油亮的叶子里吐出了红色长条的卷心舌头,支支朝天,极尽色情耸动。

而血桐,大张叶子看起来仍旧是邋遢的、垮垮的,非常没有气质,这时拱出了一串一串的碎花,好像在献宝。

早上出门时,一出门就觉蹊跷:一股不寻常的气味,缭绕在早晨的空气里。气味来自哪里?你开始调查跟踪。杜鹃,在一阵春雨之后,没有先行告知就像火药一样炸开,一簇一簇绯红粉白淡紫,但你知道杜鹃没有气味。一株南洋杉,阴沉沉地绿着,绝不是它。低头检查一下可疑的灌木丛:香港算盘子、青果榕、盐肤木、假苹婆;再视察灌木丛下的草本:山芝麻、车前草、咸丰草、珍珠草,都不可能。但是那香气,因风而来,香得那样令人心慌意乱,你一定要找到肇事者。

藏在南洋杉的后面,竟是一株柚子树。不经许可就喷出满树白花,对着方圆十里之内的社区,未经邻里协商,径自施放香气。

一星期之后,香气却又无端被收回。若有所失,到街上行走,又出事了。一朵硕大的木棉花,直直坠下,打在头上。抬头一看,鲜红的木棉花,一朵一朵像歌剧里的蝴蝶夫人,盛装坐在苍老的枝头,矜持,艳美,一言不发。

到了“五一劳动节”,你终于明白了新闻里老被提到的“黄金周”真正的意思。在这一个礼拜,香港满山遍野的“台湾相思”,同时喷出千万球绒毛碎花,一片灿灿金黄。

杜甫

草木的汉文名字,美得神奇。

一个数字,一个单位,一个名词,组合起来就唤出一个繁星满天的大千世界:一串红,二悬铃木,三年桐,四照花,五针松,六月雪,七里香,八角茴香,九重葛,十大功劳。

不够吗?还有:百日红,千金藤,万年青。

最先为植物想名字的人,总是在植物身上联想动物:

马缨丹,鼠尾草,鹅掌花,牛枇杷,金毛狗,豹皮樟,鱼鳞松,猪笼草,鸡冠花,凤凰木,蝴蝶兰,鹰不扑,猴欢喜。

不够吗?还有:五爪金龙,入地金牛,铺地蜈蚣,羊不吃草。

在一个海风懒洋洋的下午,拿出一沓“人造斜坡上或旁边记录之植物”表;一个一个野草杂木的名字,随兴搅一搅,就得到行云流水般的“花间词”:

白花地胆草,东方檞寄生,刺桐,水茄,七姐果;

密毛小毛蕨,小叶红叶藤,山橙,岗松,痴头婆。

或者,读过这样的七绝“唐诗”吗?

蒲桃,绿萝,山牡丹;麦冬,血桐,细叶榕;

野漆,月橘,飞扬草;黄独,海芋,鬼灯笼。

有时候,一个词偶然地映进眼睛,我不得不停下来思索。

“黄独”?明明在哪里见过,在哪里?这又是个什么植物?

于是钻到旧籍里寻寻觅觅——找到了。

公元七五九年的冬天,连年战乱后又闹饥荒,已经“饥走荒山道”三年之久的杜甫,近五十岁了,带了一家老小,跋涉到了甘肃一个叫“同谷”的地方,住了下来。天寒地冻,家人连食物都没有了。杜甫的诗歌,像一部“饥荒手记”,摄下自己的存活状态:

有客有客字子美,白头乱发垂过耳;岁拾橡栗随狙公,天寒日暮山谷里。中原无书归不得,手脚冻皴皮肉死。呜呼一歌兮歌已哀,悲风为我从天来。

长镵长镵白木柄,我生托子以为命。黄独无苗山雪盛,短衣数挽不掩胫。此时与子空归来,男呻女吟四壁静。呜呼二歌兮歌始放,闾里为我色惆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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